“这次在宁波得到了足够的休息，期待下次在宁波靠泊。”12月10日，韩国船长金云景驾驶“小苍兰”号货轮缓缓驶离宁波舟山港大榭港区。他在驾驶舱中回望，海岸线后面的城市，不再是陌生之地。
之前，货轮在码头装卸货物需要一天时间，已经连续在船上工作5个月的金云景，便请代理公司当“向导”，上岸来了一场短暂的“China Travel”。
出台144小时过境免签政策、扩大免签国家范围……今年以来，中国的国门开放政策持续加码，不仅带火了入境游，还提升了国际交流合作热度，让“City不City”“China Travel”成为国内外社交媒体热点。
实际上，在上海、深圳、宁波、舟山等港口城市，有一大批家门口的“海上来客”，他们就是跟着货轮造访中国的国际海员们。据统计，仅宁波和舟山两地，每年出入境国际海员人数就有约27万人次。
数量庞大的国际海员，能否成为入境观光团的群体？长期漂泊海上的国际海员们，有哪些上岸需求？如何为国际海员们上岸创造更便利的条件？推进高水平对外开放，这或许是值得关注的一个小切口。
宁波舟山港穿山港区集装箱码头作业现场 通讯员 吴梦凯 摄
国际海员们为何上岸少
海运是国际物流中最主要的运输方式，据统计全球超过80%贸易量是通过海运完成的。作为“世界工厂”，我国对外贸易运输量更是90%通过海上运输完成。
繁忙的海上航运，催生了数量庞大的海员群体。根据2021年波罗的海国际航运公会和国际航运公会发布的《船员劳动力报告》，全球有189万名船员在世界各地的超过74000艘商船船队上服务。
我国无疑是海员们靠港频次很高的国度。我国港口货物吞吐量和集装箱吞吐量连续多年位居世界第一。相关数据显示，全球港口货物和集装箱吞吐量排名前十的港口中，我国分别占八席和七席。
作为货物吞吐量连续15年位居全球第一的“东方大港”，宁波舟山港也是国际海员靠岸的较为集中的港口。据宁波和舟山两地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统计，宁波舟山港每年出入境国际海员约27万人次。
宁波舟山港梅山港区码头作业现场 记者 李华 摄
然而，相比庞大海员基数，上岸的海员数量并不显得突出。以宁波海港口岸为例，宁波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统计显示，今年1月至9月，宁波海港口岸办理临时入境许可的数量为3000多人次、办理船员换班8000多人次。
这一情况不仅出现在宁波。上海洋山边检站数据统计显示，今年上半年，该站共查验入出境（港）人员超12.2万人次，同期，签发人员上下外轮、船舶搭靠外轮等行政许可8500多份，占比也并不高。
“交通问题是影响海员上岸的首要顾虑。”浙江海洋大学航海技术省级一流专业负责人丁天明说，以宁波-舟山港舟山市域为例，六横、金塘、岱山、洋山、衢山等核心港区分布在舟山本岛不同方位的岛屿上，这种分散的地理格局给国际海员的上岸活动带来了极大不便。
“海员下地少，跟我国大部分港口远离城区，上岸不方便，以及港口作业效率越来越高、船靠泊时间越来越短等因素都有关系。”宁波大学海运学院物流管理系主任赵丹分析。
据了解，集装箱船、散杂货船以及油轮等不同船舶的靠港作业时间差异很大。其中，集装箱船的靠泊时间最短，一般都在10个小时上下，很少超出24小时。而散杂货船一般需要靠港作业两天左右，油轮则需要三四天。
“船靠岸了，海员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所以一般停靠几个小时的集装箱船，就很少有海员会下船。”赵丹说，一艘国际货轮一般有25名海员左右，靠泊以后，船舶要加油、供应伙食等，起码有一半人需要留在岗位上。
因此，越是集装箱船舶占比高的码头，海员下船的比例越低。
“舟山海港口岸因为散杂货、油轮占比较高，海员下船的比例就比较高。”舟山边检站相关负责人介绍。
此外，作为国际最大船舶修理改装基地的舟山，每年还会迎来很多靠港维修的国际航行船舶上的船员，船舶维修周期通常在20天以上，这些船员下地活动的比例最高、愿望也最迫切。
舟山边检站全力保障国际航行船舶高效通关 通讯员 方迎豪 摄
据舟山出入境边防检查站统计，今年1月至10月，舟山出入境国际海员数量约为21万人，其中因换班、临时登陆等原因下船的有4万多人。
“今年以来，我们公司共接待了国际航行船舶300多艘次，以修理船和加油船为主，只要有条件这些船员都会下船。”舟山浣翼国际船舶代理有限公司总经理孙军说，下船后换班出境占比20%左右，剩下的船员会在舟山活动。
“相比前些年，这几年国际海员下船的，确实少了很多。”汕头国际海员俱乐部的一位工作人员表示。
“之前70%左右的散杂货船会有海员下船，现在也就30%左右。”宁波外代散杂货物流有限公司相关负责人也表示。
他认为，这和当前海员们对下船政策了解程度、相关流程的便捷度、配套服务完整度等都有关系，“比如最直接的交通方面，这几年很多服务公司退出了，车辆接送服务就不一定跟得上。”
舟山一位业内人士也表示，散杂货、油轮两类船员，近两年海员下船数量呈逐步恢复增长的趋势。而集装箱船的船员，由于作业安排等原因很多自身已经习惯了“不下船”，且不乏船东和码头公司为了方便管理也不鼓励下船，国际海员申请下船的数量有所减少。
如何让海员们愿上岸、能上岸
对于长期在海上漂泊的海员们来说，即便是短暂的港口靠泊，也是行程中最值得期待的一站。
宁波皖阜船舶服务有限公司主要从事船员换班、下地接待业务。“海员们下船的意愿都非常强，很多船员说，在海上漂了几个月，就是下船走一走，感受烟火气也很解压。”该公司商务部经理潘德伦说。
宁波边检站的传播专员登轮宣介 记者 李华 摄
海员们下船主要做什么？
潘德伦专门做过统计：消费购物，是需求度最高的。下船的海员中，60%以上都是为了下船采购生活用品，品尝当地特色美食，到商场、娱乐场所休闲放松。另外，30%左右是下船就医的，10%左右是下船探亲访友的。
“国际海员也都是‘吃货’。”孙军打趣说，他们经常受船东委托，带船员上岸吃饭，过去船员们比较喜欢去西餐厅，这两年也逐渐能接受火锅、烧烤、地道舟山炒菜等。
“国际海员普遍是有上岸需求的。”上海国际航运研究中心秘书长张婕姝说，作为港口城市，要提供更多便利的举措，打破海员下船普遍面临的政策、交通、语言、支付等方面的瓶颈。
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出境入境管理法》，外国船员及其随行家属登陆港口所在城市，通过申请“临时入境许可（船员）”，最长停留时间可达15天。到期后要继续停留的，还可以办理延期。
“现在政策上，是鼓励海员们上岸的，符合条件的申请一般都能获得通过。”宁波边检站相关负责人认为，让更多国际海员们上岸，撤掉心理上的“舷梯”，是第一步。
今年以来，宁波市新闻办会同宁波边检站设立传播专员，推出“十万海员”交流互鉴活动，在定期登轮交流之外，邀请国际海员下地观光，开启“宁波Travel”。
12月4日，宁波边检站梅山边检机关联合宁波市北仑区传媒中心邀请该船舶的3名法国籍与3名缅甸籍海员下地观光，实地感受宁波北仑的工业文化与风土人情。“3个月后，我们还来!”临登船，“达飞皇家宫殿号”的法国籍大副艾力斯高兴地对宁波边检站移民管理警察罗超说。这样的活动，今年来宁波已经开展近10场。
国际海员走进企业感受宁波北仑的工业文化 忻其浩 摄
“开展‘十万海员’交流互鉴活动，就是希望通过真诚交流和实地体验，让国际海员们认识一个全面、可信、可爱的中国。”宁波市新闻办相关负责人说。
让国际海员们愿下船、能下船，为国际海员打造“岸上的家”也很重要。
配备海员俱乐部等国际海员服务机构，是国际枢纽港口服务海员的通行做法。
“最多的时候，基本每个港口都配备了海员俱乐部。”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烟台国际海员俱乐部，是我国最早的一批国际海运俱乐部之一。该俱乐部相关工作人员说，早些年，国际海员上岸的管理较为严格，隶属于工会系统的国际海员俱乐部，实际上承担着国际海员岸上住宿、涉外接待的工作。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我们接待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年有三四千人。”他表示，新世纪以来，随着我国开放程度越来越高，国际海员上岸也越来越便捷，海员岸上活动不一定围绕海员俱乐部展开，于是很多海员俱乐部慢慢脱离了酒店、餐饮等经营业务，转型成为纯公益的海员服务机构。
“实际上，围绕港口建设一个服务海员的综合体，还是很有必要的。”赵丹认为，由于国际海员在港时间普遍短，且活动范围局限在港口所在城市，要让他们下船活动，就要有一个临近港口的载体，让他们下了船有归宿感和体验感。
国际海员们在船上观看城市宣传片 记者 李华 摄
她认为，这个海员服务综合体不仅仅局限于过去海员俱乐部住宿、餐饮接待的功能，而应该是一个集消费购物、休闲娱乐、健康服务、文化展示等于一体的综合服务平台，尽可能一站式满足他们的需求，也能在一个特定空间里，展示一个立体的中国形象。
丁天明认为，宁波和舟山两地未来还可以基于数字化和人工智能技术，建设一体化国际海员服务平台，提供信息咨询、签证办理、健康医疗、交通预订等一站式服务。
近几年，我国一些港口城市已经在开展这一探索。上海国际海员服务中心于2019年在洋山港揭牌。该中心就坐落于小洋山保税区，可提供接驳、物品代购、网吧及书报阅览、咖啡茶饮、健身、轻餐饮、旅游文化咨询及上海生活资讯指引等服务。
“对于洋山港这类集装箱船为主的港口，就特别需要在港口周边就近布局服务中心，这样海员们才有条件和意愿下船。”张婕姝说。
怎样“接住”海员消费新需求
前不久，浙江省出台的全国首个省级航运服务业发展专项规划，也把加快建设国际海员服务基地，作为重要内容，提出要打造国际船员换班中心，持续提升船员换班便利度。
“海员换班和下地的需求是真实存在的，在当前有效需求不足的背景下，对海员需求的进一步挖掘，形成服务海员的新型业态，是建设现代海洋城市可以做的一篇大文章。”浙江国际海运职业技术学院航海工程学院院长汪益兵说。
在万邦船舶重工（舟山）有限公司附近不少店铺用上了英文店招 记者 黄宁璐 摄
从经济发展角度看，国际海员上岸期间的消费能力不可忽视。据统计，仅舟山每年出入境国际海员就超10万人次，若每人岸上消费1000元人民币，可带来约1亿元的消费。这不仅能够促进地方商业和服务业发展，还能间接带动旅游业和文化产业的繁荣。
实际上，在一些港口和船坞周边，服务海员的商业业态已经自发集聚。
冬日，随着夜幕降临，舟山小干岛上的万邦船舶重工（舟山）有限公司附近“商业一条街”热闹起来，中英文结合的店铺招牌格外有特色，除了餐饮、百货，还有酒吧、KTV、台球等业态。
“这家酒吧已经开了10多年，平时来店里的客人当中，老外占70%左右，主要是来自印度、菲律宾、缅甸、泰国等国家和地区的船员。”热夜酒吧工作人员说。
距离酒吧不远处，经营百货商店的老板谢先生，也瞄准了海员们的需求上架商品。“零食、衣服以及手电筒等小电器，都是国际船员比较喜欢购买的。”与外国顾客接触多了，他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英文。
在万邦船舶重工（舟山）有限公司附近不少店铺用上了英文店招 记者 黄宁璐 摄
“这两年，我们每年国际航行船舶维修数量约120艘，按照平均每艘25名船员计算，海员总数达到3000人。”万邦重工共生关系部部长姜婷婷说，这些国际海员办理临时入境许可后，一般都会上岸活动，带动了周边的海员消费。
有时候，船厂还会主动承担“旅游大使”的角色。“有些船东也会提出来，希望带船员们去舟山比较有名的景点看看，感受当地文化特色。”姜婷婷说，船企委托旅游公司策划组织普陀山、朱家尖等旅游线路，每年不下40次。
“这个滑板车质量很好，相信我儿子收到礼物，一定会很高兴的。”前不久，宁波市北仑区工业消费品展销中心，国际海员苏迪普特在试玩了滑板车后，立即决定买一辆给7岁的儿子。
国际海员走进北仑区工业消费品展销中心 通讯员 雷秉融 摄
“我们本来是组织大家去参观体验，没想到大家采购热情高涨，大包小包购买了一大堆东西。”北仑国际传播中心相关负责人说，这次行程，让他们意识到国际海员们的潜在消费需求。为此，他们专门策划了“国际海员的源头好货探索之旅”，让海员们可以直观感受和选购源头的“中国制造”。
让自发的“海员经济”，转变为拉动消费的新需求、新业态，还有更多的环节需要打通。
“要做好海员经济，政府层面需要有更多统筹和规划，针对海员的需求，精准布局商业业态、定制旅游观光线路；要创造便利的上岸条件，简化入境手续，优化交通网络，加强信息服务，推出金融等配套服务。还要确保海员的安全与权益，强化港口及周边地区的治安管理，完善维权机制，为海员提供全方位的安全保障。”汪益兵说。
为进一步消除海员上岸的顾虑，位于北仑的移民事务服务中心就联合当地商务局、文广旅体局、人民银行、海员协会等10余家政府单位和相关社会组织，制定政务服务、权益维护、金融保障等举措，推动海员上岸观光消费。
晨光中的宁波舟山港大榭港区 通讯员 高雪峰 摄
“服务国际海员是推动港口转型升级的重要切入点。通过打造‘物流+服务+文化’的综合发展模式，将进一步助力宁波舟山港国际航运中心和世界一流强港建设。”丁天明说。
“做好海员服务，不仅可以带动城市经济发展，更是促进港产城深度融合的一部分。”张婕姝说，过去的港口，主要起到服务“货”、服务“船”的作用，这是港口的基础功能。而如果要迈向强港，并提升整个港口城市的知名度和美誉度，就需要让服务链条更加深入，向服务好“人”延伸，让世界通过港口这个“窗口”，触摸到一座城市的温度，体验到一个国家的独特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