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我今儿刚毕业了,我长大了。我攒了一些钱,我要(自己)回我奶奶(那儿)了。请不要担心,我一定会安全抵达。勿念。儿子,杨晋”。
这是杨瑾导演,半自传式的电影《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的开头。片子里一个小学毕业的孩子,牛皮哄哄的跟自己好兄弟,来了一趟每个孩子都想要的离家出走。虽然说旅行的终点是他的奶奶家,旅行的经途点是好兄弟家,但丝毫不影响这个孩子,敢于大声的宣誓自己长大了。当然,最后,一定要牛皮哄哄的落款:“勿念”。
同样的桥段,在《千里送鹤》里面也有。在电影院里,多杰和姐姐留给奶奶的字条被念出的时候,我直接哈哈的笑了出来。当时,我想拉华加这个人啊,终究还是跟自己的朋友杨瑾一样,关于童年最牛皮哄哄的记忆,除了《旺扎的雨靴》里把全村庄家都毁了以外,就是一次潇洒的离家出走。
当时的这个判断,也是基于我对拉华加的上一步电影《旺扎的雨靴》的延续。当年我写出了《其实最调皮的是旺扎的父亲》的影评,这次我也习惯性的预测,我还会再次进入一个温暖的家庭小故事。其实,电影刚开始,多杰偷车去放羊,跟姐姐鬼鬼祟祟推摩托车,巧遇从茅房出来的奶奶,我就没忍住笑了出来。
但是,剧情发展到从离家出走,走到去送小鹤开始,我越来越笑不出来了。直到多杰从炕头爬起,第二次开灯的时候,画面又回到了黑白。我一时间语塞,像被电影院的座椅吸住了一样,无法站起身来。一直到字幕走完,但我还是惊魂未散,无法起身。我居然看了一部,完全跟《旺扎的雨靴》相反的电影,一部让我窒息的电影。这种感觉,跟看完《石头》、《少年与海》、《西小河的夏天》、《九三年夏天》一样窒息,《石头》里留守儿童无法解决的孤独,《少年于海》里边缘社会强加在儿童身上的扭曲,《西小河的夏天》里家庭关系的隐忍和撕裂,《九三年夏天》里所谓爱人的驱车逃窜,而《千里送鹤》里则是新旧环境冲击下,孩童世界的家破人亡。
很早就看到了《千里送鹤》(在拍),是当时还在世的万玛才旦在微博说,电影收到了一些基金的资助,终于可以有钱做好后期了。那个时候,电影的名字是《小鹤卓玛》。最终呈现的电影里,小鹤是孩子们一直对孤儿黑颈鹤的叫法,不知道是不是字幕翻译去掉了卓玛,但全程我没有印象关于卓玛的字眼出现。
加了“千里”我尚可理解,无非是更加商业和票房的考量,毕竟夸张的叫法更能表达饱满的情绪。那个高仓健扮演的父亲寻找去世儿子的足迹的过程,也是千里开头的《千里走单骑》。但减少了“卓玛”让我很好奇为什么,其实回想电影,是一个三层寓言相互嵌套的故事,最底层的寓言,主角应该是小鹤卓玛。
卓玛这个名字,我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在已故的,本片监制万玛才旦的汉文小说集《乌金的牙齿》里,有一个故事。一个男人想要找他的爱人,叫卓玛。但是前前后后出现了多个叫做卓玛的姑娘,有年纪大的,也有年纪小的。当时那个故事,我看着有种莫名其妙的凄凉感。这些名字经常重复的姑娘,他们本来每一个人都应该是独特的,但名字的重复,强化了他们身份的重复。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年纪,但却差别非常的少。就跟《地久天长》剧场里,几百个工人,眼神茫然的盯着镜头,那一幕带给我的感受是一样的,他们在那一刻,穿着一样,身份一样,表情一样,观点一样,也失去了自己的独特。而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虽然我的名字,三十多年来我还没有见过有人和我重复,归功于它由姓和名,相加在一起能减少重复的功能,但我也总感觉,我跟所有人的人一样,没有自己的独特,也许我也是卓玛。
回到《千里送鹤》里面的小鹤,她应该是被两个孩子收养后,给取了名字的,名字是卓玛。根据这个名字,这个小鹤,应该是一个小女孩。在意识到小鹤的性别的时候,我竟然更加窒息。我才意识到,也许电影已经足够凄凉,再让观众意识到小鹤是一个父母被咬死的小女孩,会更加阴暗。如果我能够在点映场看到这个电影,我会跟导演提的问题便是,小鹤,是男还是女。
为什么我如此在意这个问题,是因为台词中多次出现的多杰和小鹤身份的同病相怜,让我把多杰和小鹤高度关联了起来。如果是的话,我会有一种男孩糙一点、孤独一点、独立一点长大,也许不是坏事,毕竟这些是一个人始终要学会接受的。而女孩,好像更多的想要浪漫一点,如果能知道世间黑暗,然后决定保留善心一点,去装傻,也许是最好的。即便做不到装傻,那就真的傻一点,一辈子看不到世间的残酷,好像也挺好的。汉文的俗语里,穷养儿,富养女,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在很多时候都不忍心,让残忍的事情发生在女孩身上。小鹤是个男孩,我不至于有如此的压力,但如果是女孩的话,就相当于把世间最后的美好,也敲碎了。
为什么我又如此对电影的基调,感觉这么不明媚?也就是,我如此杞人忧天的去理解人物的命运,跟片子最终实际呈现出来的(阳光的)感受不太一样啊。很多人会把这个电影跟《旺扎的雨靴》一样理解,从中感受到父母包容孩子一切的温暖。而我却看电影的时候一直带着一种悲剧的心态,来关心小鹤。
有人肯定会问,电影最后,她不是已经回到云南,有新的一对鹤去接纳她了吗?这里,就回到了片子视觉上,黑白和彩色对立使用的目的上了。如果没有这个形式的使用,片子大概就会落入一个俗套的,小朋友用自己的善良拯救小鹤的童话故事了,也是很多大人对小孩电影带有的本来的假想的期待,是大人对自己童年感受自我良好的加工以后的,一种外在寄托。很多的童年电影都走这个路线,甚至《旺扎的雨靴》也是走这样的套路。所以,黑白对彩色的使用,一定是有强烈的功能的,这种功能是导演给观众的一次次的题眼,去解开电影里最终想表达的内容。如果说,第一个题眼是小鹤的名字和性别,第二个题眼便是黑白和彩色。
首先,从表层的概念解读,黑白部分是现实、彩色部分是梦境。这也肯定不止是一些短评里提到的,导演做了一个形式大于内容的东西,因为对于电影制作来说,一个作品保持自己内部的视觉语言,故事逻辑,是非常重要的,导演不会轻易的放飞自我,把一些无关的东西凑在一起。
即便是我们去回忆一些,以出乎意料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比如万合天宜《万万没想到》里“那是我逝去的青春”,其实也是有非常清晰的视觉逻辑,不断强化之后,再一些点做出突破。包括周星驰做导演之后的电影,他自己很少主演了,但是我们会发现,几乎每个人的行为,都是周星驰之前的影子,他在保持他非常统一的一种表演形式,这种形式其实其他人很难有。所以,黑白和彩色,也绝对不止是秀技。
姜文《鬼子来了》制作的时候,摄影就因为当时黑白制作得很难,而延迟了电影的拍摄,等到行业技术达到可以完全完成黑白制作以后,才拍摄的。其实黑白电影,不是我们以为的更简单,而是比我们想象的要难,黑白并不是一个去色的滤镜而已。用过Photoshop去色滤镜,就会发现去色以后,原来各自的色彩,要变成什么灰度的东西,有非常多的选项去调整。即使你没用过Photoshop,手机上的修图软件一打开,你会发现做黑白的滤镜不只有一个,不同的滤镜下人脸的颜色有的是浅灰,有的是深灰,有的甚至是黑色。所以黑白部分的制作,并不比彩色要容易,好在现在达芬奇之类的后期调色软件,可以做到先彩色,后期再制作黑白的技术。所以,黑白和彩色的形式,一定是有功能的。
最简单来看,这种形式与带来的视觉上的情绪是非常对应的,现实的冷酷和梦里面的温暖。也就是对应去云南送小鹤的部分,是多杰梦里发生的,现实中并没有这样。面对这个有点阴暗的现实故事,很多人一定是更愿意选择梦里的故事是真实的版本,毕竟也可以理解黑白部分是家里,彩色部分是离开家里。而且导演在济南点映也提到,这种形式是后期剪辑的时候定下来的,前面黑色的部分是家里封闭的小空间里,后面离开家开阔的室外风景是彩色的。但是,黑白色的功能显然不止如此,我仔细回忆了第一次黑白切换为彩色的那场戏,实际上并没有离开家,就是在家里的炕头上。开灯以后,炕头上暖色的光源,多杰的皮肤的颜色,脖子里吉祥物从后面变到脖子前面,各种各样的视觉感受都在暗示,这个起床,就已经是在做梦了。而且电影前半段多杰的小伙伴,在放牛的时候嘲笑他没有爸爸他的部分,也是室外的开阔的牧场。所以,我自己的结论是,黑白和彩色,不是室内和室外,而是现实和梦境。
除此以外,还有彩色部分很多不合理的地方,诡异到让我感觉非常难受。这种感觉,和我在看《穆赫兰道》和《闪灵》之类的电影是,感觉是一样的,导演做了非常多的工作,让梦境里的东西整体是一个连续起来的故事。但是仔细去看每一处细节,就会发现其实导演预留出了很多的题眼,让大家跳出梦里的故事,去反思到底真实发生了什么。
在我这里先挑选4个,我感受明显的不太合理的地方,来印证彩色部分是一个梦境。第1处是,爸爸去云南卖冬虫夏草的店铺,陈设和这个口音都还是在当地,而且谈价格的方式也是当地的《气球》里展示过的,说明爸爸卖冬虫夏草的经历其实是多杰梦里的,是多杰用自己的经历编造出来的。第2处是,爸爸刚找到他俩的时候,额头右边头发丝里,有一片血迹,这个血迹应该是爸爸白天和小鹤贩子打架时候留下的伤痕,这个画面拼凑到了多杰的梦里。第3处是,爸爸和他们一起送鹤的路上,车坏了,多杰下车坐在路边看爸爸换轮胎,他总是盯着一个离镜头很近的,挂在路边栅栏上的东西,看了很久。虽然那个东西没有在摄影机的焦距内,而且很模糊,但是我当时感觉镜头时间长度很奇怪,我也盯着看了很久,感觉是个羊骷髅头。这个东西在爸爸开车时候拿出来要抽烟,有点犯困的时候,下一个镜头直接切到了沙漠的羊骷髅头的清晰的特写的正面,让我感觉又发生了梦境内容的重复。第4处是,俩人去找水,我以为是要给小鹤,但却发现是爸爸开车睡着了,额头又多了比找到他俩时候更多的淤青,我当时以为拿烟开车下一个镜头应该是车祸了,因为这个烟就是,奶奶提醒爸爸走的时候不要忘记的烟,很多现实中无意识被强调的东西,往往会在梦里奇怪的成为核心道具。
因为常年做设计,对于视觉上的感受,我一直都是比别人会更敏感一些,甚至会过渡解读很多视觉的内容。对于电影,我也总是保持着先从画面解读内容,而不是从台词解读的习惯。多年前看《气球》万玛才旦的那两个梦,一个晴天光屁股天真的奔跑,一个水面阴影里,倒影里对爷爷的追寻,对剧情的暗示和强化,我觉得非常精准。这个手法,在看到电影变成彩色的时候,我想终于还是用到《千里送鹤》里面。只是我没想到的是,做梦的部分居然这么长,一直持续到电影结束。可以说,我一直都在等一个镜头,是多杰从梦里惊醒。
梦境,几乎说可以是电影的一个类型片分类了,很多导演痴迷于对梦境的探索。因为读了一些弗洛伊德的癔症案例,当时我纯粹当做猎奇小说来读的,不过有个整体的结论是,人在梦里,会根据入睡前思考和观察的东西,做一些非常支离破碎的拼凑。诡异的是在梦里,我们比较难发现东西是拼凑的,一般是梦快醒了的时候,会察觉异样。而梦里这些东西的拼凑,一般是反应人心底要说,但不能说出来的东西,也就是自己压抑越狠的东西,在梦里会以一种拼凑以后,碎裂的样子,顽固的再次表达出来。总结一下就是,梦境是人想说不敢说,想做不能做的事情,然后被扭曲之后一种表达。人通过这种做梦的过程,来调节自己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梦想,或者无法排解的痛苦。
我就有一个从小到大不断出现的梦境内容,晶莹剔透,干净宽敞,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贴满白色瓷砖的,像是公共澡堂一样的公共卫生间。这个梦境,是因为我从小脆弱和敏感的肠胃系统,导致我总是在上课的时候,当着全班人的面跟老师请假去上厕所,而且老师们特别喜欢公开讽刺和侮辱我,然后说你懒驴上磨屎尿多,然后给我造成非常大的心里阴影,而导致的。
聊了这么多梦境,我想表达的是,电影《千里送鹤》已经不是大部分人理解的开放式结局了,我认为这已经是明示了,这就是一个非常压抑的,关于多杰在现实中无法实现的,需要压抑的诉求,而变成梦境的电影。
说起那年北京电影节,拉华加和杨瑾都坐在我的前面,俩人应该是朋友,能看到他们会时不时的低头,凑在一起说话。上台采访的时候,也能看出来,杨瑾和拉华加性格的差异。这里,我想象了这两位导演的性格,杨瑾可能是一个属于酒桌上,酒还没到嘴边,就能像喝大了一样,开心的夸夸其谈。拉华加可能属于,即使喝酒喝醉了,也能慢条斯理的讲道理,然后突然在酒桌上睡着的类型。也许是因为老乡,我总想抱着杨瑾,把他举起来。但对于拉华加,我是着实不敢。在《旺扎的雨靴》北京电影节首映结束后,当时从小西天走出来,我找导演签字,我特别想问他,电影最后到底下雨了没有,但是他彬彬有礼的看着我,让我有点害怕他,我没敢提问。
《旺扎的雨靴》那个想问导演的问题,到底最后有没有下雨,其实也是关于电影是阳光,还是黑暗的一个问题。按照刚才弗洛伊德的梦境的一些理论,传媒作品其实有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造梦。用一些不太好听的词,就是修改大脑的观念,也就是《盗梦空间》所表达的电影,就像雷昂纳多饰演的角色,可以进你的梦里,修改你的观念。我认为,这就是影视作品的一种魅力,在无意识状态下,改变你对很多事情的观念。我们可以回想一下,现在面对少数群体的一些观念,比起十几年前有很大的变化,这其中一定也有李安的《断背山》等影视作品,做到的改变群体观念的作用。好莱坞这个品牌的存在,也起到了很强的传播某些观念的功能。这也是我国对电影、电视、音乐、游戏等领域,从一开始便进行认真的管理的原因,因为这类作品能起到的作用,远比大家想象的要大。
《旺扎的雨靴》如果你回忆一下,你会发现,随着导演的故事走,你最后居然做了个非常细思极恐的观念判断,当时我在的小西天电影院首映场,映后交流的时候,几乎所有观众发言都期待下雨,让旺扎可以穿雨靴出去玩。能做到这个程度,其实非常不简单,导演的功力可见一斑了。冷静下来,如果不是因为电影,只是简单的文字描述,一个小孩为了穿自己的雨靴,干扰防雨师,可能会把全村庄家都给毁了,你会支持这个孩子吗?理智状态下,你肯定不会支持孩子,你会觉得熊孩子瞎胡闹。这就是拉华加的功力,也是电影可以改变人意识的功力。金海城《天气之子》里为了真爱,把全日本都淹没的故事,在合理性方面,我认为没有能够做到改变观众的观念,看完电影很多评论都指出这个故事的不合理,和很难共情。但《旺扎的雨靴》做到了让观众,走进了旺扎的世界,在观念层面,做了违背常识,但支持主角的一种改变。说明拉华加做到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那这一次导演如此复杂的组织故事,是啥呢?我认为,他是想通过《千里送鹤》告诉观众,他故事里角色,所代表的他想要讲述的地方的一个真实现状,是黑白的,不是大家想象的彩色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拉华加要打破大家对《旺扎的雨靴》所创造的美好幻想,展示他所讲述的地方的另一面,不是彩色的,是黑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很难清晰明确的感受到那种黑白。很多人说电影非常温暖,而有一些细腻的观众感受到黑白以后,说电影有点平淡。而我,却清清楚楚的知道,拉华加想展示一种黑白。
聊到这里,我终于还是决定使用藏区这个词。前面我一直在回避,因为一旦这个词出现,非常多外界强加在这里的美好幻想,就一定会随之而来。具体什么意思呢,就是你在别的地方得了重病无药可救之后,来藏区用真诚来祈祷就能治好的这种幻想,就是藏区幻想。以及你在别的地方伤心分手之后,来藏区旅游一圈就能治愈分手的伤痛,这也是一种外界强加给藏区,这两个字的幻想。所以,我很不想用这个词。但聊到这里,我最终还是无法避开这个地方。同时,我意识到《千里送鹤》里面几乎每一个台词、画面、声音都与藏区有关,只有说清楚这个地方跟这个故事的关联性,也才能更切实际的去聊这里,去聊电影的设定。
首先,我们要做的,就是去掉不应该存在的幻想,这些幻想会阻碍我们理解痛苦,甚至去美化痛苦。万玛才旦的《老狗》里,藏獒陪伴的老人,在看不惯别人,来偷藏獒,因为老人觉得藏獒不是一些人的宠物,而是一个一起放羊的伙伴,所以电影最后他亲手把自己的藏獒给吊死。这个电影,就是万玛才旦当时给对藏区,抱有过于主观的幻想的一次很写实的回应。
但万玛才旦不是一直这样直接和犀利,他的另一个电影《气球》,在观念层面做到了一个很厉害的调和。这个电影,可以把不同环境背景下的两类人,放在一起看这个电影,都能各自得到自己想要的内容的效果。做个浅显的简单划分,哪两类人呢。观念比较保守的人,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不杀生,不堕胎,而理解到女主角是否要生下孩子的纠结,更深一点,去思考自己的保守观念要不要放开一点;而观念过度现代化的人,会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感觉到女性不应该屈从于男性,需要男女平等,需要敢爱敢恨。当然更为厉害的是,如果恰巧你横跨两种观念和环境,看完电影后,开始换位思考,去理解处境完全不同的别人的遭遇,而进一步思考环境为何存在不同,并开始放下相互的距离,更进一步相互交流,做朋友,这就促成了观念的融合。我觉得,这就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了。
在差不多类型的主题上,张艾嘉的《相亲相爱》也让我感受到了同样的观念融合。奶奶认为的爱是一封封家书和生活费,妈妈认为的爱是抛弃过去迎接新生活,而女儿认为的爱是守住一个摇滚浪子。这三种观念放在一起,充满了冲突,但却足够值得人思考。
而《千里送鹤》想要表达的内容,其实不比《气球》要少,反而要更多,却没能做到那么的主题凸显。有人觉得探讨儿童的天真善良,有人觉得电影探讨保护大自然环境,有人觉得电影探讨留守儿童和父亲的关系。是的,这些主题我觉得也有,但放在一起却稀释了,最底层想表达的藏区的底色不是大家想象的彩色,而是黑白的这个主题。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主题一直存在,却很难持续的被观众解读到。
这里,我先提一个电影中有个非常自相矛盾的地方,关于生病和祈祷。两个孩子路遇的夫妻俩,女儿病情好转,去拉萨徒步还愿,这个桥段是发生在彩色的梦里,也是大家对“圣地”带有的幻想。而黑白部分,多杰母亲的去世,却与这个幻想南辕北辙,电影前段部分多杰和姐姐聊天中,透露出对父亲外出赚钱,耽误母亲疾病的怨恨。而电影后段,彩色部分爸爸主动道歉,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圆滑了当年的错误,爸爸说当年去很多地方祈祷,病情都没有好转,他去云南卖药赚钱为了给妈妈看病,但是赚钱速度,没能赶上妈妈的病情恶化,最终妈妈去世。虽然这个道歉,很明显是梦里多杰期望发生的事情,是很多错误能相互抵消的结果,也就是我前面提到的弗洛伊德的理论里,多杰把很多事情在梦里拼凑的结果。
但除了这层意思,后半段补充了非常大的一个信息是,妈妈生病,当时第一时间并没有去医院,而是去大量的祈祷。至于去云南卖冬虫夏草,为了能赚钱,我觉得更为违和,如果当时都不去医院,那对冬虫夏草的认识,就不只是用来十六万卖给云南的赚钱方式了。这里,我又开始大胆的做一些缝合和脑补,实际的情况也许是冬虫夏草是爸爸用来给妈妈治病的。也许,当年妈妈生病,没有先去看医生,而是用四处祈祷的方式治病,以及用了大量当地的冬虫夏草,最终妈妈病死。爸爸因此心理上受到冲击,对祈祷的作用失去信心,心中发生奔溃,冬虫夏草也从神药,在他眼里变成了谋利卖给云南人的工具。
我认为这个剧情的矛盾,是导演留给观众的第三个题眼。生病和祈祷之间的关系,到底是拉萨徒步夫妻的版本里正确的,还是多杰妈妈遭遇的版本里是正确的。
进一步回忆剧情,在彩色部分,不仅拉萨夫妻孩子病好了,小鹤晕车的病靠祈祷人的药丸好了,爸爸当年没能治好妈妈也找到了合理的归因,一切都按期望的发生了。这些也正好表达了,黑白的现实里,根本不是这样。正是多杰现实中,萌生了质疑妈妈死因与祈祷关系的念头,这在他看来是一种需要被压制的,错误的想法。也许,他的周围的大人,不允许他这样质疑祈祷。在周围的心术不正的人,利用外界对他们的美好幻想,贩卖冬虫夏草,贩卖珍惜动物的时候,多杰还停留在不敢去质疑自己的信仰的阶段。这跟被认为怀了转世爷爷的《气球》里的妈妈,不敢堕胎一样,是一种源于善良的品质,而产生的巨大的压抑。
电影里多杰为了拿自己的纱布去包扎小鹤,居然非常麻烦的,用了撒谎上厕所,然后关掉电闸,利用爸爸修电的声东击西的方法,来争取包扎小鹤的伤口。不知道爸爸在剧情之外是如何给多杰要求的,但这个桥段,足可以看出多杰内心,有多么大的压力。
《一次别离》里面女护工在照顾行为不便的男老人的时候,因为信仰里要求的男女授受不亲的问题,让她痛苦挣扎,只能把老人绑在床上,最终却被老人的儿子看到后,愤怒的推开,而她却恰好流产。
我经常在想,也许我们考试挂科了,敢把宿舍内的柯南换掉,甚至把他撕了;也许我们做生意赔了钱,敢骂财神爷一点儿不管用,甚至把他扔了;也许我们进出文化景区,禁止外带香火,并只提供高价香火的时候,敢骂销售人员定价太高,甚至怀疑他们骗人。这些事情我们习以为常,甚至压根没有把他们当回事,但对于多杰来说,妈妈的死去,他心生一点怨恨也是不应该的。这才是多杰,真正的困境。
小时候你每受到的每一个道德教育,在你长大以后都成为了你身上的一座大山。
《千里送鹤》如果能做到《气球》一样,两个群体各自思考自己的环境,又能相互理解彼此的环境,就好了。目前最终呈现的结果,连多杰的困境都没有能很直接的点出来。难道《千里送鹤》的明线的故事,就不能是一个,因祈祷而耽误妈妈治病,导致死亡;因忙着贩卖冬虫夏草,爸爸长期跨省离家;然后牧区过多的藏獒伤害了黑颈鹤的生态平衡,两个留守儿童跟黑颈鹤同病相怜,收养并幻想送到南方的故事吗?
是的,明线故事不能是这样的。因为涉及了,一,新旧环境下信仰变化的问题,二,医疗知识的普及不够问题,三,留守儿童的孤独问题,四,留守儿童需要放牛来支持家里的问题,五,藏獒过多伤害环境的问题,六,消费社会的贪财问题,七,珍稀动物被偷去大额骗钱的问题,八,冬虫夏草被神话后高价销售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需要被凝聚在一起的那根线索是,这两个字,藏区。而这根线索,却始终没能找到一个简单,高效的方式,传达出来。
《坚如磐石》的营销团队,都可以聪明到可以贩卖自己的电影,被过于严格的管理制度,而毁了。什么割舌头的马赛克,什么火锅拿手机,什么拍了不敢放进去之类的。我从电影院走出来,只发现我被骗了,这些都是提前设计好的营销点,跟剧情基本没有强关联。而《千里送鹤》却不仅不敢营销自己的困境,甚至一些矛盾点,清晰的作为剧情主线都不行,这也是电影的困境。跟多杰一样,善良的人,总是最苦的人。
在这里,我并不想把电影无法直接展示现实的问题,归到创作者,归到管理者,我想谈的是,我们观众做好准备来看这样的内容了吗?
前几天我和我妈妈一起看《人生路不熟》,最后女儿的婚礼上乔杉饰演的爸爸突然不念稿了,回忆起当年差点丢了女儿去批评她,但女儿只是想陪自己的爸爸过生日的桥段,我眼泪不停的在掉,我妈妈却说现在的电影拍的有点夸张了。我泪还没干,便问她,以前你打开电视机,催泪的寻亲节目里,音乐大声的响起,然后莫名其妙的开始煽情的时候,你也跟着一直哭,现在不看这些了吗?然后我妈说,她不看了。我突然意识到,不是传统的电视传媒跟不上时代了,而是观众变得成熟了,浅显的困境,很难引起她们的共鸣了。
把观众群体预先进行低幼化的理解,是之前很多传媒作品,为了讨好市场,一开始就有的问题。所以为了钱,他们只能迎合观众对美好世界,几乎扭曲的一种期待,不停的制作一场场假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华丽梦境。这不是管理者的问题,是内容创作者,为了钱,自我阉割的结果。
我一直认为这样的传媒环境下,描述的那个过度美好的世界,带坏了很多的人,特别是社会经验少,判断能力不多的人,特别是老人和孩子。我结婚到现在的一年的时间里,我多次的跟我媳妇强调,我们需要对美好的未来,做一些郑重其事的去媚。不是因为我是个没有趣味的人,而是我们成长中经历的文学和艺术内容,太过于美好,以至于我们失去了理解现实,是黑白的能力。我想给这种虚假的期待,降低一些极限值,这样我们在遇到任何一个黑白的挫折的时候,不至于就瞬间把我们打倒。
我们的低幼化,给上学老师和上班经理减少了很多的管理成本,我们这样很好。但低幼化的我们,失去了处理痛苦事情的能力,变得脆弱。我们经历的失败教育、分手教育、生病教育、死亡教育,太少了。
所以大量的传媒作品,在描述一种假想中的美好,不断的描述,产生一些毫无逻辑的亢奋和坚强。现在综艺节目喜欢拿音准,作为综艺的矛盾点,而且还有着过度垫音的问题,以及录制后过度修音的问题,让观众渐渐忘记了现场音乐带有瑕疵,却非常灵活的魅力。赚钱好几个亿,却没钱请和音老师的五月天演唱会,终于因为低成本的垫唱太多,而被全网群嘲为假唱。其实,五月天作品也有这样的问题,里面平地而起的亢奋,很适合失败教育比较少的我们。遇到一丁点挫折时候的自我神伤,跟郭敬明构建的世界是高度一致的。而我们,在经历了真实的失败教育和挫折教育之后,必然会抛弃那个过去的自己。实际上,大家群嘲的不是五月天假唱,大家鄙视的是,当时那个以为坚强,可以听一首就平地而起的,年少无知的我们自己。现在我们知道,坚强,来源于一次次的,刀刀到肉的痛苦。
《气球》的成功,就代表着现在的观众,现在已经开始准备接受,一些更现实主义题材的东西了。而创作者如果还出于商业的考虑,不敢直面这些问题,就完全没有必要了。以前还有国产电影保护月,是因为观众太喜欢好莱坞制造的一个个亢奋的梦境。其实漫威的《复仇者联盟》商业上总强过DC的《正义联盟》也是那个阶段才有的的现象,华丽的超级英雄,总看起来比苦大仇深的英雄,更爽一些。而现在,观众就已经不再是那么低幼化的审美了,仔细观察近几年公映的走进主流的电影,不在是电视剧化的简单风格,而是直面宫廷斗争血腥的《封神》,直面宇宙残酷的《流浪地球2》,直面婚姻暗杀的《消失的她》,直面仕途坎坷的《长安三万里》,这些电影很大胆的,突破了某种程度上的尺度,走到了观众心里。就连电视剧也是古筝行动切碎大船的《三体》,碎尸案勾出岁月沉淀的《漫长的季节》,房地产勾结出人命的《狂飙》,管理者都开不出工资的《县委大院》等,这些都不再执着于用爽文去讨好观众了。
《千里送鹤》结尾,那个回到黑白画面的开灯,其实可以更加强调一些,再加一个小鹤还受伤,困在家里的镜头也没有关系。《旺扎的雨靴》结尾,小男孩和姐姐奔跑的高帧率慢动作的长镜头可以让画面里,淅淅沥沥的大雨瓢泼进去。很多开放式的结局,需要照顾不同人群的感受。但有些事儿不能说,但还得说。推动了不同观念的人的,相互包容和理解,是每一个创作者的使命。更无需小心翼翼,因为被误解是每一个表达者的宿命,这是游刃于各种传媒形式里,马东敢想敢做的行动支撑。
其实这几年,我不小心经历了一件,在两个地区来回波折的事情。遇到了一些非常不解和迷惑,曾经一度让我为难到失眠,和轻度烦躁。在给我定义为轻度烦躁的心理医生看来,我正在处理一件,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而解决这个认知的根本,其实是一个有两地成长经历的网友。我们是因为《气球》的影评而认识的。他跟我说,很多事情,我不必去害怕和担心,没有那么神秘和不敢聊。我现在看到的现象,就想象成我小时候的八十,九十年代的存在的现象就可以理解了。
《旺扎的雨靴》映后交流,有人问拉华加,你小时候的学校,真的有西游记,和铁皮青蛙吗?拉华加笑着说,确实是他亲身经历,他看的西游记还是藏文配音的版本。《千里送鹤》里,多杰骑着的老款摩托,裤子上的变形金刚,也继续延续这种文化环境的混杂。
确实,很多的现象,他的本质并不是多么的神秘导致的,而是社会发展的过程中,因为地区发展不均衡导致的,某些地区始目前还停留在现在发达地区的,九十年代导致的。
如果不带滤镜的理解了藏区两个字,就可以感受到《气球》和《千里送鹤》优秀的地方。这样的故事,不管发生在什么地方,都是成立的。其实今年《拨浪鼓咚咚响》在金鸡奖上的荣誉,也是因为这个电影简化了留守儿童和被骗父亲之间惺惺相惜的故事背景,朱一龙的《人生大事》也是简化了留守儿童和出狱青年之间的故事背景,仅仅把着力点放到比较核心的两个角色的起伏上。但这一类的作品,仔细思考一下,《石头》里南方的某个老人和孩子很多的村子,《少年与海》里东北的红灯区加油站,《拨浪鼓咚咚响》里陕北神木矿区的务工农民,《人生大事》里为情犯罪的殡仪馆二代,这些背景,都是贫穷和落后的地方,正在经历的一些痛苦。跟《千里送鹤》想表达的一样,其实都是人和人的问题。
回到《千里送鹤》也是,并没有必要非要盖上什么祈祷,什么变迁的神性。这些神性,很容易让我们把关注点聚焦到,那里的很多习惯,是不是有过度美好的。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并靠近这些超自然的现象,这些就离创作者的初衷更远了。什么神鹤、藏獒、冬虫夏草、和尚、藏医、放牛、雪山美景、传说故事,这些都本来是什么,就是什么。在现代人眼里,加上去任何幻想,而带来的误导,只会给历史的发展徒增阻力。其实,一部分创作者讲出身边的这些故事,正是希望更多人合理的理解他们的世界,理解他们经历的痛苦和成长。我们最不能做的事情是,忽视这些本来想表达痛苦,直接跳到对只言片语流传出来的,那些美好的东西的幻想中,他们本来是什么,就是什么。
在一次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当地孩子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不太敢提问,怕触及一些误区。就只问他,为什么你们还是牛羊肉都吃的,甚至当地的特产就是黑猪肉。他说汉人的僧人才不吃肉,他说他们当地什么都吃的,他们只是不吃鱼的,传统觉得雪山,雪山上流下来的水里有鱼,鱼是圣洁的。这个,是我在《千里送鹤》里,多杰去钓鱼,给小鹤去喂,而且是小鹤受伤后开口吃的第一个东西,我想也没有的那么严重嘛,都可以吃的。
其实,回想起一个事情,想了下,还是聊一下吧。那次吃饭快结束的时候,那个当地的孩子拿出手机,打开记事本,给我看他上佛学课的时候,写的很多话语。我问,哪个你最喜欢,他打开一段,大致是:最苦的药是必须吃的药,然后最难的事是无法预判的事,最累的汗是不想流的汗。我问他,你现在的样子,是你期望的吗?他拿回手机,不说话了。我说,没关系,我考大学,留在北京,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现在也不是我期望的自己,但我做这些是因为我的父母非常希望我做,我以前抗拒,现在也接受了,我知道这是他们能留给我最好的东西。我想,你也是为了你的妈妈吧?然后,他收起了自己的手机,再没有跟我聊他的任何事情。
而我那天也不再问任何问题,他足够的聪明,我也没必要触及,一些无法触及的内容。即便触及了,他需要思想上,内化这些不该想的问题,因此而带来的痛苦,远比我要大吧。
最终,我还是想回到《千里送鹤》要探讨的父子关系,从孩子的角度再次审视父亲。我想我们最大的错,可能不是抱怨父母没有时间陪伴自己,而是看了太多美好的影视作品之后,照着虚假的美好,对自己父母产生了过高的不切实际的期待。其实他们的世界,也一片狼藉,他们也不是无所不能的救世主。
很多年前,姐姐被电信诈骗,面对父母的惊慌失措,以及我突然要面临的巨大压力,我充满怨恨。为什么,我的父母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在公司的楼梯间,我在电话里哭着跟我妈大喊,为什么我现在是那个需要理智,不能失控的人。那段时间是《静静的嘛呢石》让我开始学着,用纯真去应对所有世界的繁杂。
事情本来到这里应该结束了,但那之后新的问题接踵而来。我把那种简单,奉之为我之后所有行动的方式,我开始神化我自己理解到的纯真。《气球》点映的后台,万玛才旦帮我给《乌金的牙齿》签字,我虽然发现自己想象中的他,有一些苍老,个子也比我想象的矮一些,但不妨碍他成为我的神。我激动的告诉了他,谢谢你的《静静的嘛呢石》,让我学会了纯真的力量。
今年五月,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努力从一个两地奔波的,无法达到的目标里,仓皇的逃出,当时我正在用纯真去弥补一个复杂的世界,这件事最终崩塌的支离破碎。我甚至有点怪他,为什么你说的美好,连我也坚持不下去了。也许我的梦里面,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在压抑,但无法彻底抹掉的事情就是,对他的怨恨,为什么,你不把世界的残酷,在你的作品里,表达的更直接一些。这也就是,现在的我对虚假美好的作品,毫无兴趣的原因。
这次看《千里送鹤》,不知道为什么里面爸爸的演员,特别像万玛才旦,我一度以为这个电影,是不是监制万玛才旦,想做给他的孩子的一个故事,去跟孩子道歉,曾经缺失的父爱,不是故意的,只是想让孩子亲自经历,纯真的破碎,然后在把支离破碎的自己拼起来,这样就再也不会破碎了。电影里多杰告诉爸爸要照顾小鹤的时候,爸爸说:“你应该让他以自己的方式活下去”。
所以,我想《千里送鹤》是有三个层次的寓言的。第一个层次的成长,是爸爸和奶奶的世界,他们经历了新旧两个巨大差距的环境的冲击,他们破碎的东西是旧环境的习惯,付出的代价是妈妈的病逝,收获的是利用新环境的规律去赚钱养活自己;第二个层次的成长,是多杰和姐姐的世界,他们想要新环境下,然后电视机里面的,跟城市人一样的父母陪伴,他们破碎的东西是文学作品里过渡描述的美好,付出的代价是自己其实无法养好小鹤、甚至被骗,收获的是用一场梦,来圆一下自己的小心愿就可以了的,自我慰藉;第三层次的成长,是小鹤卓玛的世界,她破碎的东西是人类为了放羊和放牛,驯养的藏獒破坏了他们的生活领地,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爸妈被吃掉,收获的是自己也被人类驯养,不用再出去挨冻和捕食了,但始终学不会飞翔了。
这三个层次的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是带有原罪的,大家都在经历自己给自己造成的欺骗。所以,没有人能帮助任何人,多杰无法帮助小鹤,父亲无法帮助多杰,没有人能帮助父亲。这个道理,无法拿出来做主题思想,跟主流价值观也没办法产生联系,但却是每一个能独立照顾自己的个体,终究有一天需要意识到的情况。能抚慰自己的人,只有你自己。这不是什么抱怨,而是生存下去,必须学会的准则,十几岁的王源就在唱《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而几十岁的我还在暗自神伤我爸不是李刚,今年除夕不放假,甜粽子比肉粽好吃,我是多么的矫情。
大家都说,隔辈亲。其实放到《千里送鹤》里,我能感觉到,爸爸是对小鹤非常喜欢的。面对动物贩子要卖掉小鹤的时候,爸爸先是祈求,然后是给钱,最后是出手挂彩,像不像爷爷奶奶无条件宠你的样子。但是,爸爸也绝对是知道这个小鹤的结局的,小鹤不是驯养动物,在家里没有办法真正的活下去,只能沦为宠物。很多大人不允许孩子养宠物,是因为大人看多了世间的生死别离,大人知道你养了十几年的小猫去世的时候,白发人送黑发人,会对你造成多么大的伤害。所以,大人干脆装作冷漠,禁止养动物。这其实就是爸爸在电话里跟多杰说的,你一个男孩子,不照顾家里也就算了,还让自己受伤,给奶奶添麻烦。爸爸在经历了妈妈的去世之后,显然变得更冷漠,但更为客观了。也许善心爆发,充满虔诚,救不了你。皮糙肉厚,耐打能造,才能活下去。
可能在看到《旺扎的雨靴》的那一年,我是无法理解《千里送鹤》的。但在经历了把破碎的自己,又一次次拼起来的时候,我依然觉得这个父亲是调皮的。因为我也开始理解我自己的爸爸了,突然有一天我跟我爸微信聊天说,爸,我现在开始赞同你的,很多愤世嫉俗的观点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爸说,世界就是这样的。我三十五了,我爸六十五了。
我有一本万玛才旦翻译的藏文小故事合集,里面一个个的像西游记一样的片段故事的寓言,乐此不疲的讲述着一个个寓言故事,每次读都感觉很多生活的碎片,被某一个故事又总结和归纳了。这种文体的内容,在现代其实很难成为主流了。
一方面,是现在的故事越来越,正确和乏味。也是我之前提到的,尺度越来越小。有一种说法,一千零一夜的童话故事,最开始的版本其实是极其暴力和残酷的,甚至是恐怖故事。到现在慢慢的变成非常子供向,其实是大人认为的小孩子需要的内容。导致现在的人,越来越天真,越来越玩不起。很多朋友在得知我是B级片爱好者之后,都怀疑我是不是有暴力倾向,我也很无奈。
另一方面,现代的故事走向,从短视频的发展趋势可以看出,越来越变得简单无脑,缺乏可解读性。传统的故事,显得极其乏味。但这些故事,在那个天一黑,烧蜡烛的依然黑乎乎的世界里面,一次次的传递着简单,却又极其深奥的道理。就像《气球》和《千里送鹤》里都有出现的桥段,夜灯下小孩子凝视挂画里面的内容,听老人讲述那些故事。
这些故事,无法套进现代的追求刺激性的故事框架里,但却在一个人生经历不断累积的过程中,某一天就突然跳了出来。这是一些无法从主流传播中获取的经验,也不能成为微信心灵鸡汤的道理,却在古老的这个寓言里,让有缘听懂他的人茅塞顿开。
也许我对《千里送鹤》的解读是过度的,但这样的故事其实越来越不多见了。万玛才旦去世了,拉华加做了《回西藏》讲起了援藏干部的故事,杨瑾做了《我本是高山》赞美起了高考制度。虽然形式是新颖的,但目的却是命题作文形式的。那种创作者自己有感而发的东西,越来越不多了。
贾樟柯曾经在《小武》里面,创造了那个盗亦有道的小偷,说破了有些人当管理者,有些人就必须得当小偷的,不是道理的道理,很难再见到。在《天注定》无法上映之后,贾樟柯做了《山河故人》,给出逃的贪官发回国召唤书。宁浩则在《无人区》补拍和雪藏多年之后,从《我不是药神》、到《孤注一掷》,每每都能命中主流,需要拿出来的那些内容。
我不停的怀念万玛才旦故事里一个个角色,《塔洛》里坚信他爱的女人不会骗他,堵上全部生命的放牧人;《静静的嘛呢石》里自己看西游记,却能忍住不看,先给他爱的人看的小和尚;《撞死了一只羊》里面想要报仇,却不能报仇,把自己逼到人格分裂的货车司机;《气球》里怀了转世老人,而不能堕胎的女人;《寻找智美更登》里傻傻的记录世界的美好,却没时间照顾生病孩子的导演;《老狗》里不想自己的藏獒变成市场上流通的商品,而亲手吊死藏獒的老人。这些角色,都在万玛才旦的手里,鲜活的,直接的,存在着。利用了,并超越了现有的传媒形式,走到了我心里。把很多不能说的道理,用自己的方式讲给他的观众。
最后记录一些自己为了看到这个电影,做出的努力吧。本来电影是11月18号上映的,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提前一个月就计划买票要去看了,当时还在《片警宝音》的影评里说,我错过了在大屏幕上看杨瑾的这个电影,一定不会错过《千里送鹤》。
但14号我被公司派到内蒙和陕北交界的一个小镇上出差,我把这个小镇的2个电影院和1个职工文体中心的电话打遍,央求能放映这个电影,都没能得到排片。无奈之下,我在微博给拉华加私信,诉说自己的委屈。然后一天天等日子过去。后来出差时间从两周延期到三周,每天我都在购票软件上看北京的排片情况,眼看着只剩下了一两家在放,差点就没了。三周出差结束,回山西老家转车的时候,又开始发烧和咳嗽,在老家养病了两天。回到北京,到了电影上映的第四个周的周末,就只有北京郊区房山的一个电影院在放了。周四加班到十点多的时候,我毅然决定,周五去朝阳区姚家园的晚上10点50分的一个场次去看,因为错过这个场次,我就没有机会在大屏幕上看到了。
周五晚上,我跟生病还没好的我媳妇,来回打车一共花了一百多,去姚家园看这个电影。电影屏幕显然有点偏色,黑白部分整体看起来都发红了。电影院暖气不是很热,我媳妇还在生病,看完已经凌晨0点20分,从坐到椅子上就开始闭眼,一直到电影结束,她才睁眼,不好意思的跟我说,她实在是太累了。我说,没关系,电影也是一个梦境。周工梦蝶,也许你在梦里梦见的内容,跟电影一样精彩。我再次跟她确认,你没有梦到什么东西吗?她说没有。她站起来要走,但是当时我心里非常沉重,跟她说,你等我缓一下,听完这些小朋友唱主题歌之后,我们再走吧。
这场电影可能是北京公映的最后一场了,全场除了我俩,还有一个青年坐在边角的位置。我媳妇说,他有可能是电影有关的工作人员,因为他电影候场的时候,就在休息区的按摩椅上等着放映了。我说,他也许是跟我一样的人,想看这个电影最后一场的观众,再不看,就看不上了。
我俩盯着工作人员的名单,看着那个被框起来的万玛才旦的名字,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名字从下到上的飘出画布的时候,我知道,我与万玛才旦的缘分,也到此告一段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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